龍貓大王通信
80 年代後半，日本進入了泡沫經濟時代，日本錢淹腳目，人人都要豪奢度日，開名車、載美女、下班去舞廳、半夜去滑雪。如果人生比漫畫還要奇幻，那還有人要看漫畫嗎？泡沫年代的孩子們當然要看《城市獵人》。這套漫畫開創了漫畫史與動畫史的許多新紀錄，帶領少年們進入充滿大人味的賞金獵人生活，讓他們見識泡沫經濟年代的正確生活方式，而這都來自作者北條司的巧思，冴羽獠這位與作者等身大的主角，與北條一起展開了數十年的華麗冒險。
刊登《城市獵人》第一話的週刊少年JUMP 1985年13號 Image credit:北条司オフィシャル@hojo_official
等身大英雄《北斗之拳》的拳四郎不用吃飯，《七龍珠》的悟空不用睡覺，歡迎來到 1985 年的鋼鐵少年團：80 年代中期的少年漫畫主角們， 不吃不睡不休息，每天不是在與敵人作戰，就是在前往作戰的路上。他們不是因為身上的超能力才異於常人，他們每個人基本上都不是人。而這位年輕的漫畫家北條司，內心充滿了對這種鋼鐵英雄的黜臭。這些英雄跟他們的讀者有幾百光年的距離，這樣如何讓讀者有認同感呢？那麼，他要製作一個「人類」英雄：他會吃飯、他會逛街、喝點小酒、上咖啡店、而且看到美女就會春心蕩漾。
《城市獵人》 Image credit:the-eyewear.com
賞金獵人不是新點子，40 年代的黑色電影（Film Noir）類型作品，主角全是這種街頭硬漢：他們冷酷無情，一腳踢開倒貼美女，一言不合就鐵拳伺候，他們只求解決任務，而且誰也不愛——其實黑色電影或是硬派偵探小說的主角，最愛的都是他們自己。年輕的漫畫家北條司，內心充滿了對這種鋼鐵英雄的黜臭。所以他創作的冴羽獠，一點都不冷酷，大多時候軟爛、好色、不正經，頂著帥哥外貌，逕行俗仔之實。讀者在發現冴羽獠是個具有親和力的魅力主角同時，卻沒發現，冴羽獠其實真的就在他們身邊——乍看之下，冴羽就像個泡沫經濟年代隨處可見的普通浪蕩子。
《城市獵人》的名場面之一 Image credit:ホンシェルジュ
《北斗神拳》的反動上面看起來，北條司是一位有著精準分析社會脈動眼光的漫畫家，這句話只對了一半。不要忘了， 80 年代《週刊少年Jump》的勝利黃金方程式，是由編輯與漫畫家共同配合而成。打造《北斗神拳》的偉大編輯堀江信彦，也成為了北條司《城市獵人》的編輯。而《北斗神拳》這個堀江一手扶植的鐵血末日史詩，卻成為了像北條司這些晚輩漫畫家的巨大門檻：已經連載2年的《北斗神拳》，餵養讀者過量的熱血無情。1985 年，拳四郎與南斗帝王的勝負還未分解，但在《週刊少年Jump》的讀者回函裡，已經出現了「不要再給我們這類作品」的意見。
《城市獵人》的主角：冴羽獠 Image credit:GYAO!
成也北斗、敗也北斗，《北斗神拳》的大成功，逼迫其他少年漫畫轉變風格——市場上最硬派的王者只要有一個就夠了。《七龍珠》開始連載時是喜劇冒險風格、《魁!!男塾》開始連載時是喜劇打鬥風格，你可以發現年輕的創作者們紛紛朝著《北斗神拳》的反方向前進：拳四郎似乎永遠不會笑到露大牙，那我們就讓自己的主角笑得開心一點。堀江信彦決定，《城市獵人》也要盡可能避免踏上復仇殺神的灰暗路線，同意這個方向、同時也厭倦類型作品公式的北條司，開始丑化他鎗法神準的城市獵人。
阿獠常見的表情 Image credit:IGN Japan
另一位男主角——新宿東京最著名的區域是哪裡？泡沫經濟年代裡，燈紅酒綠的新宿，成為了日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魔都」：1982 年小說家菊地秀行的出道作《魔界都市》裡，魔都就是與世隔絕、並且充斥著暴力犯罪的新宿。當然現實生活裡的新宿，沒有出現《魔界都市》的雙頭犬與吸血鬼，不過新宿因應泡沫經濟時代而興起的大量酒店和舞廳，看起來與隨時都會跑出魔物的魔窟也差不多。新宿也是日本最早的高樓大廈密集區域（超高樓東京都廳更於1990年在此建立），帶給人一種未來進步的美好幻想。
想委託冴羽獠，就必須在新宿車站留言板上寫下「XYZ」 Image credit:漫画全巻ドットコム
所以，因泡沫經濟年代而更加繁榮的新宿，就是日本的「紐約」，是集結繁華與罪惡的「大都會」，是最適合冴羽獠生存的複雜環境。你可以說，北條司完全抓緊了社會的脈動，讓全國國民嚮往的新宿，成為他筆下不用介紹就眾所皆知的故事背景。不過，這時發生了一個小問題：北條司自己根本沒去過新宿。
漫畫後期才出現了真實的新宿場景 Image credit:Ameba
沒想到以《貓眼》的角色神谷真人為原型所發展的短篇作品《城市獵人 —XYZ—》，居然獲選為讀者票選人氣最高的作品，因而使其迅速地從單篇作品發展成連載作品。 可想而知，《週刊少年Jump》對北條司寄予了相當高的厚望——也就等同於給了北條更少的準備時間。趕鴨子上架的北條立刻陷入了高壓力的連載時程。他在將前作《貓眼》裡的一個逗趣角色「老鼠」衍生成《城市獵人 —XYZ—》的主角時，由於老鼠是一個使鎗高手，北條還飛到了洛杉磯，在靶場實槍射擊以了解關於槍枝的知識，但當《城市獵人 —XYZ—》變成了《城市獵人》，這次北條卻沒有出外取材的餘裕了。
《城市獵人》的槍枝描繪十分精細 Image credit:ほちょこのブログ
洛杉磯都去了，現在卻連去新宿都沒有時間，北條只能從編輯堀江等人身上吸取關於新宿的知識。但是這些口耳相傳畢竟比不上親眼見識，北條最終只能從紐約的街景圖來描繪「日本的紐約」。這部極其貼近現實的漫畫作品，作品裡的新宿，卻是北條口中的「虛構的新宿」，它結合了紐約高樓大廈群與貧民區的兩種極端風格；新宿車站其實也與真實的新宿站有所落差。新宿成為了《城市獵人》的隱性男主角，它狂野、冷漠、但它並不是真實的新宿，它是北條司將紐約與「罪惡都會」的想像揉合在一起的產物。
北條司與堀江信彦後來共同創立了公司コアミックス Image credit:コアミックス
在出道以前，《神行太保》作者梅澤春人與井上雄彥曾經一同擔任北條司的助手，當時北條正在連載《城市獵人》，為了漫畫背景資料而拍攝了許多新宿街頭景色的照片。 有一天梅澤在這些照片中，偶然地發現某張照片的中央，出現成為北條助手3年前時（19歲）的自己。 多年後，梅澤以「我感覺這是命運的安排而非偶然」來評論這件趣事。 Image credit:GAZOO
歡樂背後的「失憶」《城市獵人》絕大部分的劇情都是喜劇風格，「新宿種馬」冴羽獠今天又健康地「凸起來」（もっこり）、而阿香今天也元氣地、將一百噸重的鎚子往阿獠的下體招呼。26 歲的年輕漫畫家北條司，一定是每天滿懷朝氣地開心畫著《城市獵人》。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北條司幾乎不記得自己每天是如何完成工作的——多年後，他幾乎記不起連載《貓眼》或是《城市獵人》時的回憶。
北條司筆下的女性有著強烈的魅力 Image credit:きよの漫画考察日記
北條司的人生太過成功，第一部連載作品《貓眼》大紅、而第二部連載作品《城市獵人》竟然還能更紅。日本漫畫界很少有漫畫家，能夠手上擁有超過一部以上的長期熱銷連載作品。而北條司「不幸地」是其中之一，因為他完全沒有成為熱門漫畫家的打算。北條原本期望能在故鄉成為「生活過得去的漫畫家」，卻被堀江信彦挖掘到《週刊少年Jump》連載《貓眼》。從他得知要搬到東京工作，到實際前往東京，僅有短短的兩天時間——立志做魯蛇的漫畫家，被迫在兩天內成為人生勝利組。
北條司 Image credit:MOVIE WALKER PRESS
北條司的漫畫家人生就是這樣連一拉一，而《城市獵人》不但比起《貓眼》更受歡迎，甚至在《北斗神拳》、《七龍珠》、《古靈精怪》等強大前輩環伺下毫不遜色。這樣的優異成績，背後是北條司沒天沒夜的工作努力換來的。他是這些《週刊少年Jump》大牌漫畫家裡最年輕的作者，但《城市獵人》卻不是這些作品裡銷量吊車尾的小弟，而是共同支撐著《週刊少年Jump》 80 年代後半黃金期的重要支柱——可以想像北條司的壓力有多麼沈重。
《城市獵人》在《週刊少年Jump》連載，這期封面可說是最經典的《城市獵人》插畫之一。 Image credit:オークフリー
北條先生已經不只在一個地方表示過，讀者好奇他在連載《城市獵人》過程中，是否有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可以分享，但他對這幾年高壓又長時間的工作歷程，卻沒有太多回憶，或是只有痛苦的回憶。
「大家大概會覺得，我是快快樂樂地在畫畫。但是原本來說，作畫就不是什麼多快樂的事。而且不論是畫亂七八糟的搞笑故事、還是嚴肅的故事，最初都要從仔細描線稿開始，之後也一樣都要經歷相同的作畫步驟。況且畫搞笑的內容，還要花上不知幾個小時辛苦地想笑哏，真的一點都算不上是快樂的事。當然畫得很快樂的時刻是有的，但那也只有在『這樣畫就對了！』這樣、突然想到創意的那一瞬間而已。」
《城市獵人》第一回連載 Image credit:ヤフオク! - Yahoo!
回歸的弟子們《週刊少年Jump》的賣座黃金公式，在 90 年代開始崩塌——《週刊少年Jump》的編輯部開始發生內亂，少了編輯的支援，也少了專業知識與市場性考量的支撐，足不出戶的漫畫家們開始失去平衡，就連名滿天下的《城市獵人》也面臨滅頂之災。《城市獵人》突然被週刊宣佈完結，這個理應可以無限輪迴連載下去的故事，在被迫完結四周前，才開始想結局。阿香與阿獠之間的戀情終於開花結果，完全不是預計中的故事發展，而更像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讀者服務——讀者都等了將近 6 年了，現在給你們一個想當然耳的結局吧。
《城市獵人》在《週刊少年Jump》的完結篇，封面上甚至連提示都沒有 Image credit:オークフリー
但是結局如何已經不是重點了，對艱苦的漫畫家北條司而言，要如何「畫出結局」比「想出好結局」更重要：他已經沒有太多作畫時間了。在畫結局的最後一天，北條曾經的助手井上雄彥（《灌籃高手》）與梅澤春人（《橫行太保》），都回來幫助這位教導他們寶貴經驗的老師。在《CITY HUNTER 完全版》裡，井上雄彥談及了北條司給他的影響：
北條司與助手井上雄彥 Image credit:ダ・ヴィンチニュース
「我來到東京，第一次親眼見到的職業漫畫家，就是北条先生了。當時得到對方允許我跟隨學習漫畫，於是加入了北条工作室當助理。那是一九八八年左右的事情吧。加入後，我的感覺是——哎呀，能看到職業漫畫家畫畫的原稿紙，真讓人感動啊。他快速乾脆的線條，每一條都是充滿生命力的。那些在原稿紙上的線條像活的一樣，會自己浮現出來似的。雖然在雜誌上連載時的畫也畫得很好，但還是親筆的原稿最美。那個印象，至今仍然非常清晰。」
井上雄彥、北條司、梅澤春人 Image credit:disp.cc
而對於曾經的助手，在連載最後一天回家幫忙，北條司的感想是：「這真的是會令人哭出來的驚喜……雖然我沒有哭啦。」
6. 「好色」其實是一種孤獨
好色很難成為現代漫畫主角的個性設定 Image credit:【のムのム】自然体つぶやきブログ
《福星小子》的主角諸星當不可思議地好色——他會對任何物種的女性形體生物發情，而冴羽獠當然勢能與諸星當相提並論的大色鬼。但是，冴羽獠的「好色」，不是普通的好色。
先對客戶下手是阿獠的原則 Image credit:漫画全巻ドットコム
幾乎許多話《城市獵人》的套路都是這樣：出現某個神秘美女→遇上危機→阿獠伸出援手→美女愛上阿獠→千方百計想染指美女的阿獠，被阿香以千方百計阻止→阿獠拒絕美女的心意→故事完結。有趣的是， 冴羽獠不是普通高中生諸星當，他是在戰場出生、在殺戮間長大的無國籍孤兒傭兵，是可以單挑黑社會的一流殺手/保鏢。他要染指任何人可能都不是那麼困難的事，但是，他卻常常敗在阿香的大鐵鎚之下。
阿獠與阿香 Image credit:きよの漫画考察日記
「阿獠是不想戀愛的，」北條司表示，「他會計算自己該接近女性的距離有多少，可以滿足自己的欲望，同時這樣的距離又不會讓女性真的喜歡上自己。而為什麼阿獠不想戀愛呢？因為儘管他乍看之下是個輕浮的角色，但其實他是個極度孤獨的人。在內戰國家裡成長的孤兒，連自己幾歲與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而且連國籍也沒有，就法規而言也無法結婚。因此，阿獠是個無法向任何人傾吐內心孤獨的男人。」
阿獠與阿香 Image credit:Twitter
阿獠的好色、毛手毛腳、公然地「凸起」，已經是他表達情感最具體的方式。這種好色，是另一種阿獠與其他人「保持距離」的方式，而不是單純地發洩欲望。他的工作無法帶給任何人關於幸福的承諾，甚至更多的是危險，與其表現出明顯疏離的姿態，阿獠的好色反而是一層看不到的保護膜，維持與別人的距離……同時隱藏自己的真面目。
一百噸的懲罰 Image credit:あにぶ
北條司的《城市獵人》最優秀之處，不只在於他能畫出這些性感的美男美女，而是在於這部作品，刻意地讓阿獠與所有角色，都保持著某種距離。阿獠不只與阿香保持距離，他與海坊主、美樹、冴子這些同樣走在黑白邊緣的「同類」，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冴羽獠跟任何人都能說說笑笑，但他卻鮮少向這些夥伴敞開心胸。《週刊少年Jump》號稱倡導「友情、努力、勝利」的黃金三法則，《城市獵人》卻默默地反過來違反了首要第一條，可是，《城市獵人》也默默地教導了許多少年，「孤獨」是什麼。
「怒濤之香的鐵鎚」 Image credit:ニコニコ
孫悟空可能是宇宙戰力第一、拳四郎可能是世界功夫第一，但是永遠懷抱孤獨的冴羽獠，有一種其他漫畫角色無可取代的帥氣，那是一種大人的成熟韻味，你很難在其他少年漫畫裡找到這麼「超齡」的主角。北條司六年的努力，創作出漫畫的經典傳奇，而《城市獵人》在小螢幕上又締造了另一番傳奇。
電視版《城市獵人》 Image credit:サンライズ
泡沫經濟年代在 1991 年結束，《城市獵人》漫畫也在那一年中止連載，但是儘管泡沫經濟年代過了那麼久，冴羽獠卻仍然留下了永不破滅的深刻形象，這都要多謝北條司那燃燒生命的六個年頭——他是真的付出了寶貴的生命，換得了寶貴的傑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