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貓大王通信
2023年9月8日，日本漫畫家寺沢武一逝世，卒年六十八歲。六十八歲在這個醫療發達的時代，仍然算是英年早逝。當他畫出震驚漫壇的代表作《COBRA》時，這位大師不過才二十二歲左右。寺沢大師一生，曾被譽為「日本漫畫電腦繪畫先鋒」、「最有美式漫畫風格的日本漫畫家第一人」等等美名。這位劃時代的創作者，打破了日本漫畫界的規範與思維，至今仍然難有後繼者。我們來盤點寺沢大師的作品魅力，以及這位大師的生平，讓你了解我們究竟失去了什麼。
寺沢武一是日本首位使用電腦系統繪製漫畫彩圖的先驅，最初使用的機種是PC-9801，後來升級至Macintosh G3 9600。 Image credit:東スポWeb
1. 電腦作畫的先鋒寺沢武一是日本漫畫界最早使用電腦作畫的漫畫家，但他嘗試電腦繪畫的起源，也許要從手塚治虫的父親開始聊起：知名攝影家手塚粲家境顯赫，出身醫生世家，父親還是司法官，可以想像經濟上一定比一般家庭優渥。而手塚粲非常喜愛嘗試新科技等等新事物，他購入了大量當時價格昂貴的新奇商品。
他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手塚治虫，成為漫畫家的一個主因，也就是因為父親購入了大量當時還不流行的漫畫，塞滿了一整個書櫃。從小就看得起其他小孩無法取得的漫畫，這開啟了手塚治虫與他人不同的視野。
手塚治虫 Image credit:每日新聞
長大後的手塚治虫，一樣始終過著經濟不虞匱乏的生活，他受到父親影響，同樣對新事物充滿好奇心——而且他也有本事通通買下來。而曾經擔任手塚助手的寺沢武一，時常被老師灌輸了多聽多看多有好奇心的觀念。 他看著手塚治虫，對任何新事物都有著驚人的求知慾。如果今天連載趕不出來，就開著車子到大都會裡閒逛，觀察路上有沒有可以畫進漫畫的新點子；或是帶著助手一起上百貨公司血拼，從這些海外進口的新商品裡，找到可以激發創意的契機。
年輕時的寺沢武一 Image credit:X
日後，當寺沢被問起，當時為什麼會嘗試沒人試過的電腦繪畫。寺沢簡單地回答：
「因為我喜歡嘗試新事物，僅僅如此。這說不定是受到了手塚老師的影響，因為手塚老師也喜歡新事物。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會嘗試使用3DCG形式作畫，而且說不定會比我還要積極……對我來說，只是因為透過3DCG作畫，透光的效果看起來實在太漂亮了，就只是這樣而已。數位繪圖不會像圖紙一樣久了就劣化，而且又能分層作畫。這些漫畫如果屆時為了轉換成多語版本，也可以簡單直接更換台詞部份，這太方便了。」
寺沢武一完全不藏私，將其所累積的所有技巧集結成冊，在1999年推出了《寺沢武一のデジタルマンガ解剖学》傳授電腦繪圖技巧。 Image credit:まんだらけ
如今，使用繪圖板直接在電腦軟體裡繪圖，已經是許多創作者稀鬆平常的創作形式。但是在80年代那個電腦尚未普及的年代，寺沢武一就購入了高價的電腦與掃描機，將手繪的作品掃描到軟體裡，然後使用電腦進行上色。寺沢當時曾被嘲諷這樣的作法，得花很多額外的時間與精神，用畫筆作畫，比起掃描一張原稿至少十分鐘以上的時間，更快而且更直覺。
作為先驅，在當時硬體、軟體都尚未成熟的時期，寺沢武一就能使用電腦繪結合當時尚未成熟的3D繪圖技術，繪製出許多驚人水準的彩頁，甚至推出了多本使用電腦上色搭配特效的全彩頁的漫畫作品。 Image credit:寺沢武一 原画展 ART of コブラ
但是，寺沢直接讓成品說話：他的電腦繪圖作品不但有美麗的全彩上色，而且呈現了一般漫畫永遠無法企及的擬真效果……在寺沢熱愛的性感裸露女體大腿，透出妖豔的光澤，這不是任何網點能夠製造的效果。
2.法國風的妖豔女體說到寺沢大師的魅力，很多人立刻會想到他所有作品裡的最大公因數：性感、豐滿、衣著少少的女性角色。她們不但外型顯眼，她們的個性也很難被人忽略……她們大多都是蛇蠍美女，即便有些美女一登場看來純真的有如天使，過了幾回故事，很可能馬上就翻臉背刺主角——這個寺沢作品的特有魅力，看來應該不是受到手塚治虫老師的影響。
《COBRA》有很多性感女性 Image credit:まんだらけオークション
這是寺沢老師個人的喜好，他喜愛浮誇與奢華的風格，因此，他的女性角色，首先服裝風格，要像是巴西嘉年華或是賭城歌舞秀的扮裝風格。而這種影響，明顯是來自於法國漫畫大師墨必斯（Moebius）。七零年代的墨比斯畫風深深影響了整體日本漫畫界，幾乎所有知名的日本漫畫家或動畫師，諸如大友克洋、林太郎（りんたろう）、松本大洋等人，都公開表示過對墨比斯的崇拜。連宮崎駿或是手塚治虫也都深受影響，手塚甚至將自己畫陰影的手法稱為「墨比斯線」；而墨比斯甚至還將自己的女兒命名為「娜烏西卡」（《風之谷》女主角名），做為對宮崎駿的尊重。
法國知名漫畫家墨比斯（Mœbius）作品 Image credit:openbook
寺沢武一當然也受到了墨比斯的影響，但他受到的影響可能比其他同業更深一點。他喜愛的妖豔蛇蠍美女，宛如六零年代的法國黑色電影角色；而《COBRA》或《午夜之眼》等等寺沢作品裡的男主角，則完全是法國影壇硬漢楊波貝蒙或是一代男神亞蘭德倫，他們有著風流豪放不羈的形象，能夠自動吸引美女與危險，而他們全都來者不拒，反倒非常享受這種危險刺激的冒險生活，周遊在心懷鬼胎的美女與槍林彈雨之間。
《Cobra》於『週刊少年ジャンプ』1978年45号開始連載，後來轉移到MEDIA FACTORY（KADOKAWA，現在的角川出版社。） Image credit:openbook
寺沢曾說，他不像師傅手塚治虫一樣，有無邊無際的想像力。他的漫畫故事都很單純——更準確地說，通常是「致敬」其他人的名作，例如《COBRA》開場失憶主角去參加「記憶體驗」公司服務的橋段，完全是「致敬」小說家菲利浦.K.迪克後來被改編成電影《魔鬼總動員》的經典小說《「幫你記牢牢」大特賣》(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
1990年由阿諾·史瓦辛格主演的經典科幻電影《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 Image credit:Inverse
但是，寺沢不只是借用了墨比斯的女體或是經典科幻小說的劇情，他擅長的是「重組」這些取自流行文化的元素，將其轉化為屬於自己的故事。這種手法在九零年代的好萊塢大行其道，不過這時被稱為「顛覆」手法。像是昆汀塔倫提諾等等知名導演，都善於此道，或甚至因此出名。不過寺沢武一比他們更早，他在1978年於《週刊少年Jump》開始連載《COBRA》時就這樣做了……這套漫畫裡，你可以看到《星際大戰》、美國漫畫雜誌《重金屬》（Heavy Metal）、007電影、墨比斯與松本零士《宇宙海賊夏洛克》等等的影響，但是，《COBRA》卻同時也有屬於自己的特殊風味。
《COBRA》的主角宇宙海賊“眼鏡蛇”擁有相當獨特的招牌武器『精神感應槍』；以及為了躲避過去敵人的追捕而將自己俊俏的臉孔整型並消除記憶成為一般人，這在當時都是相當獨特嶄新的設定。 Image credit:Muragon
3.精彩的成人風流宇宙冒險寺沢武一從不避諱他作品裡的男性霸權思想，《COBRA》的主角COBRA可以說是代表人物。他基本上就是宇宙版的詹姆士龐德，總是微笑地面對生死關頭。COBRA的左手是一把無敵兵器「精神槍」，可以將COBRA的精力，化為可以自由操縱軌道的鐳射光——你躲在牆後也無法倖免於難。但COBRA不是只有這把神兵利器，做為純正地球人的他，本身肉體就是一具戰爭機器……他只要五秒就能跑完一百公尺、握力高達五百公斤、一拳可以揍爆改造人……更重要的是，無論他遭到什麼樣的攻擊都能活下來，這是人稱「不死身」的COBRA。
《COBRA》充斥著各形各色的性感女性角色 Image credit:Facebook
COBRA身邊還有忠誠的女性機器人，為他打理一切。基本上COBRA隨時都被宇宙各式各樣的美女圍繞，只要她們開口，COBRA通常都會心軟幫忙（當然他也常常不客氣地收取「報酬」）。而即便美女後來背叛他，COBRA也不會暴跳如雷。因為說到底，COBRA本身是全宇宙賞金最高的通緝犯，幾乎所有人都想殺他，不缺背叛他的美女。但即便如此，COBRA似乎從不在意，即便不斷地遭到暗殺與算計，COBRA永遠都只會雲淡風輕地說「唉呀，敗給你們了」……
但《COBRA》不只是一部歌頌男性無敵的作品，既然COBRA如此無敵，那麼寺沢武一就要安排更難以想像的絕境。《COBRA》借用大量流行娛樂文化元素，讓千奇百怪的外星種族出場追殺COBRA，這展現了寺沢武一的想像力與「致敬力」。例如全身都由水晶包覆、所有光線武器都無法造成傷害的「水晶男孩」——COBRA的精神槍就無用武之地；或是可以根據想像力自由變形的終極武器；還有透過精神力控制其他物種的劍型外星人等等。COBRA的冒險遍佈宇宙每個角落，而寺沢的想像力，也呈現在這些COBRA陸續面對的外星強敵上。
《COBRA》於1982年由東寶改編為動畫電影，並於同年推出TV版動畫。 Image credit:映画.com
這種風格貫穿所有的寺沢作品之中，不管是《午夜之眼》或是《鴉天狗卡布都》（鴉天狗カブト），你看不見這些主角辛勤練功的過程，他們一出場幾乎就是宇宙最強。寺沢不喜歡像七零或八零年代的漫畫家，描寫主角從弱變強的成長過程。
他認為小孩子主角才需要這些過程，而他的角色一律都是成人，他們看起來是成熟的大人、內心也像大人一樣複雜，小孩子不要出現在他的漫畫裡——諷刺的是，漫畫《COBRA》裡確實幾乎沒有出現小孩角色，但改編動畫版本裡卻出現了小孩，而且COBRA對小孩還很友善。這是動畫公司為了討好兒少觀眾的安排，可不是寺沢大師的本意。
「悲傷就哭，開心就笑，會這樣反應的就只是單純的小孩，小孩就不要搞什麼冒險了，乖乖給我去學校唸書。雖然去唸書很無聊沒錯，但至少可以在學校認真學點社會立足的基礎，等你們長成大人時再來談什麼是冒險吧……所以以前，當談到要畫COBRA小時候的故事時，因為想起來實在很無聊，所以就沒畫了（笑）。」
《午夜之眼》 Image credit:オークフリー
更有趣的是，《COBRA》一開始確實是在《週刊少年Jump》上連載的，這本雜誌完全就是給寺沢大師討厭的小孩子看的……而且還連載了長達六年。但是，後續《COBRA》就轉到集英社的另一本雜誌《SUPER JUMP》連載，而這是一本針對以前看《週刊少年Jump》的小孩，長大後看的漫畫誌，很明顯，這可能才是最適合寺沢作品的讀者客群。
4.拒絕當社畜的漫畫家助手能夠成為一代大師手塚治虫的助手，是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工作。手塚治虫的創作力驚人，同時連載大量作品——連拜訪他的墨比斯都嚇死了。當然，做為手塚的助手，每天也得長工時拼命趕工。但是，助手寺沢卻常常早退，拋下其他還在工作的前輩學長回家。當別人問他為什麼回家時，寺沢武一表示，他要回家畫自己的漫畫。
寺沢曾經是手塚治虫的助手 Image credit:X
這種工作態度在高壓的日本漫畫工作環境裡，應該會被釘得滿頭包。但是，寺沢武一的畫工實在太強了。當手塚治虫看到他自己創作的作品，甚至告訴他：「你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助手工作上，應該早早完成作品出道！」事實上，當初寺沢應徵助手時，一度沒有錄取，同樣也是因為手塚看到了寺沢的畫作，才破格錄取了這位很會畫畫的年輕人。而在大師的鼓勵下，年僅二十二歲的寺沢，作品在1977年獲得了集英社手塚賞的佳作，隔年就在《週刊少年Jump》上開始連載《COBRA》……他只當了一年助手就順利出道。談起這段助手生涯，寺沢表示：
「我的點子讓手塚老師很開心，我想老師就是需要像我這樣的新血……（老師）並沒有手把手地教我任何東西，但是這卻是一段很珍貴的時光。對我來說，我獲得了無法用金錢取代的寶貴經驗。」
「我的點子讓手塚老師很開心」 Image credit:togetter
5.荒木飛呂彥的恩人漫畫《JoJo奇妙冒險》作者荒木飛呂彥，曾經投稿集英社手塚賞，也想以這個表彰新人的獎項一步登天。但是，他畫的《武裝撲克》卻遭到編輯部在選拔過程裡就刷掉了。是寺沢武一老師強力向編輯部推銷這部作品，進而讓《武裝撲克》成為了第二十屆手塚賞的準入選作品，進而讓這位年輕人成為了真正的漫畫家。而荒木對此十分感謝為他說話的寺沢武一，在他的作品《魔少年B.T.》，主角B.T.這個名字，其實就是寺沢武一名字的縮寫（Buichi Terasawa）。
荒木飛呂彦的作品《魔少年B.T.》，於1983年開始在『週刊少年ジャンプ』連載 Image credit:X
如果我們將荒木的作品與寺沢作品進行比較，可以發現有極高的重疊性：寺沢與荒木同樣熱愛外國電影，作品裡借用了大量熱門電影的元素，同樣歌頌男子氣概（女性通常只是可有可無的配角，或是蛇蠍美人的反派）……更重要的是，他們畫的漫畫都可以算是成人導向作品，不是小孩子會感興趣的題材與風格。當然，荒木的作品不像寺沢那麼有更多的女體沈迷……
6.晚年醜聞寺沢武一是一位作風罕見的日本漫畫家，像《COBRA》這樣的作品，幾乎不可能在現代推出。寺沢本人在2019年還傳出與女助手之間的醜聞，女方批評寺沢囚禁並虐待她，而寺沢則反擊兩人之間有肉體關係，而且女方偷拍了他多達七千多張照片、竊用他的推特、甚至對他下安眠藥等等惡行。
當時已經因為生病而不良於行的寺沢，據聞是因為這名女助手有看護的經驗而聘僱她，但最終卻變成了恐怖情人，寺沢武一的官方說法甚至親自證實了兩人的親密關係，這種令人難以理解、越抹越黑的發言，讓廣大讀者不知道是否該站在大師那一方。
寺沢與女助手鬧出性醜聞羅生門，寺沢的個人帳號張貼出了大量的意味不明貼文，這些推文目前皆以全數遭到刪除。 Image credit:BIGLOBEニュース
這樁醜聞最終的結局也很不可思議：寺沢的官方推特在2019年4月2日貼出了大量意味不明的推文，而且有一些猥褻言詞與不雅照片。隨後出版社要求刪除，寺沢本人對這些謎之推文表示道歉，之後事件就莫名其妙的落幕了。寺沢大師究竟是被仙人跳了？對方是不是別有居心？或是寺沢真的性騷性侵了女助手，反過來在公開社群上討拍裝無辜呢？這起醜聞始終沒有合理的公開解釋。當然，事件當下，男性主義至上的《COBRA》，馬上就被網友拿來當作嘲諷的對象……這部七零年代的作品，可能沒想到五十年後會變成拿來攻擊作者的笑話。
寺沢與女助手合照 Image credit:気になる記事、アメーバブログ
寺沢武一與《COBRA》等等作品，很明顯無法適應這個更加平權的世界。你想尋找上個世紀物化女性的作品，在寺沢武一的創作裡屢屢皆是。那不代表現代的讀者，有資格批評這位創作超過四十年的漫畫家，因為那是時代變遷的眼淚。反過來，寺沢武一作品裡，不只有物化女性，它的冒險風格與設計外星人的巧思，至今觀之依舊饒富趣味。而且，寺沢的魅力，也在後輩荒木飛呂彥或原哲夫等人的作品裡流傳下來，他確實改變了日本漫畫界，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