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貓大王通信
1972 年，永井豪忙到快往生了：初夏，他「轉生」了去年自己被腰斬的漫畫，將神魔逆轉立場的元素貫徹在新漫畫《惡魔人》裡；幾週後，在討論《惡魔人》製作動畫的會議上，決定了製作新機器人作品的企劃。
我們知道，正在塞車中的永井豪想到了《無敵鐵金剛Z》的點子。10 月的深秋，永井的《無敵鐵金剛》漫畫開始連載，12 月《無敵鐵金剛》動畫開始播映...不管是作為漫畫家還是企劃者的角色，永井豪都已經陷入極端過勞的狀況中...而漫畫家原本就是極度容易過勞的工作，縱然永井的點子無限多，他也沒有足夠的體力畫完一週 8 頁的漫畫稿。
石川賢老師 Image credit:Anilist/
來了、來了，拯救超英雄的超英雄來了。
他下筆如神、他產量超高、更棒的是，他還非常了解永井老師的作畫風格，而且正好擅長永井老師不擅長的部份——已經在永井豪手下做了四年助手、已經協助《破廉恥學園》、《亞馬尻一家》等永井作品作畫、已經是永井工作上最佳左右手的石川賢來了。他拯救了不只是「老師」、更是「戰友」的永井豪，將協助永井繪製新漫畫《蓋特機器人》。
此時石川可能並不清楚，他將不只是畫出蓋特機器人的那隻筆，不久之後，他將成為蓋特機器人真正的父親，將其撫養成世界上最偉大的機器人。
石川賢協助繪製永井豪的《學園番外地》 Image credit:アマゾン
創意是流淌在永井家血液的共通因子：永井豪之弟永井隆，後來成為他們兄弟成立的 Dynamic Production 與 Dynamic 企劃的社長，這位比哥哥更有商業頭腦的企劃，是讓《蓋特機器人》如此特別的第一位功臣，是他決定了蓋特機器人必須由三台載具合體組合而成的點子——這完全是為了讓消費者一次買下三台玩具的商業考量。
很明顯的，這種發想與《無敵鐵金剛》的「指揮艇組合」完全不同，它並非來自任何艱深心理理論，也非來自任何生活體悟...也許多少來自一場車禍。
《蓋特機器人》非常殘忍 Image credit:Pinterest
石川賢後來在漫畫附錄《蓋特與我》裡是這樣說的：Dynamic Production 買了三台車，永井豪、石川賢與永井隆每個人各開一台車，多麼風光...只是這三個人都沒有駕照、而且看來不太會開車。
然後，不知是命運無情的捉弄、還是貪婪的慾望作祟、還是是非善惡的因果循環...可能單純只是技術差、他們的三台車撞在了一起。而永井豪掛在車中驚坐起，大喊一聲：「下次的企劃就做合體機器人！就是這種感覺！三機合體！」
永井豪（左）與永井隆先生 Image credit:アニメ！アニメ！
這個起源版本比為了撈錢而製作好多了，很可惜這是石川賢的美化版本。事實是蓋特的起源，來自永井隆與東映動畫的商業考量。
永井豪聽著弟弟口沫橫飛地說著，「三機合體變形」、「它們能根據不同組合成為三台不同的機器人」...永井豪忍不住黜臭「這傢伙到底在說三小」。但是《蓋特機器人》的變形合體點子大家都喜歡，特別是合作的東映動畫。
企劃公司與動畫公司通通都看到了合體機器人背後的巨大商機，紛紛投下了同意撈錢的贊成票，但他們沒有看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誰來畫《蓋特機器人》的漫畫？當時的慣例是，必須先推出一套週刊連載漫畫測試人氣——畫漫畫比拍動畫與做玩具的成本更低，而它是一張最棒的市場調查問卷。
可以合理變形的三台蓋特機器人玩具 Image credit:超合金魂
石川賢來了，他早在企劃階段就參與了，卻成為了這部漫畫的關鍵角色。
還不叫蓋特的蓋特機器人，需要在漫畫裡體現大部分的設定創意，要讓讀者看到蓋特機器人長什麼樣子、它們如何合體、合體成什麼樣子的三台機器人、駕駛這些神奇機械的駕駛員是誰、他們要對抗些什麼...永井豪負責大部分創意，但他已經無法負擔大部分的工作，此時他手上又有了《甜心戰士》與《咚隆隆炎魔君》——這兩部漫畫作品也迅速成為電視動畫。而這位創意王，非常願意讓他的好戰友多多分憂解勞。
駕駛真蓋特龍 Image credit:Twitter
石川賢的第一個貢獻，是決定了蓋特一號的外型設計。
許多人都知道，他確定以龜殼花紋作為蓋特一號的臉部造型：特別是六角形的口部、與環繞口部的梯形「鬍子」造型。但是，蓋特一號的體幹與四肢，其實才是石川賢設計的重點：圓筒般的身軀與四肢，其實在當時已經有點不合潮流。可以比較漫畫版的蓋特一號與動畫版的蓋特一號，後者體型呈現更接近男性的倒三角形；而《蓋特機器人》之後同樣由Dynamic 企劃與東映動畫推出的《鋼鐵吉克》，外型也是相似的倒三角形。反過來，70 年代石川賢筆下的蓋特一號，看起來倒比較類似 60 年代的鐵人 28 號。
注意蓋特一號四肢與軀體等粗圓筒狀的設計 Image credit:EVOLUTION TOY
這是刻意的設計：石川賢最想透過自己的手重製的機器人漫畫，就是橫山光輝於 1956 年創作的《鐵人28號》，因此蓋特一號成為了披著紅色外皮的「石川版鐵人 28 號」。雙手雙腳全是由等粗的圓柱組成——看看鋼鐵吉克還有著粗細有別的大小腿設計。
我們之前提過，儘管無敵鐵金剛對於永井豪來說，是更近乎「載具」而非「人類」的概念，但在蓋特機器人的原始草案之中，這些機器人其實更近乎於「人類的變身型態」：三位主角應該透過疊羅漢的方式，變身成為蓋特一號。
蓋特的初期設計稿，三台戰機原本是三台賽車 Image credit:Twitter
但是石川賢的蓋特一號設計，卻等於大喊著「我不當人類啦」——蓋特一號看起來很難聯想到是人類變身而成的，它的圓桶外型有一種重型機械的粗獷感。在石川賢的想法中，蓋特機器人應該繼承了無敵鐵金剛的載具概念，它不是主角、在它身體裡的駕駛員才是主角...石川賢甚至比起開發這個概念的恩師還要堅持這個信念，在《蓋特機器人》的漫畫裡，流龍馬、神隼人、巴武藏全是有著豐富性格的角色，甚至比蓋特機器人本身搶眼太多。
拋下隊友自殺攻擊前，也要笑著按下按鈕 Image credit:Ameba
如果你是從《機器人大戰》這樣的遊戲開始認識蓋特機器人，可能無法體會這種感覺——遊戲裡你操作的是各式作品的機器人，它們才是主角。
但是在石川賢的原作裡，蓋特機器人只能算是配角。當所有日本少年都以為，《蓋特機器人》會延續《無敵鐵金剛》的風格，是一部巨大機器人大戰機械獸的「機器打架」漫畫，石川賢馬上讓大家傻眼：武藝高強的暴力空手道高手流龍馬，帶著父親遺像參加全國武道大賽。一進場就把老師打倒在地，他繼續走進場內，打倒擋路的裁判、發瘋似地兩拳擊倒場上即將拿到冠軍的選手...他的雙眼圓睜、似乎著魔：
「冠軍選手就這點本事？日本武術界真是墮落至極！」
要怎麼分辨石川賢先生的角色？有著這種象徵瘋狂的「圈圈」眼神的角色就是了 Image credit:Twitter
龍馬在場上發出狂妄的笑聲。這不是機器人漫畫，這完全是《修羅之門》、《小拳王》、或你要說《刃牙》也不是不行。
龍馬認可、也是他父親堅守一生卻遭到空手道界抵制的「空手道」定義，與整個世界不同。他們認為的空手道，應該是瞄準對手要害、沒有打到死就不算分出勝負的「殺人運動」。
空手道就是要打到死為止（大誤） Image credit:livedoor
我再提醒你一次，蓋特機器人還沒有出場，事實上在漫畫裡它根本還沒建造完成。流龍馬接受早乙女博士的招募，來到研究所準備接受訓練成為駕駛員...然後...噁心的蠑螈大軍侵入研究所，牠們控制屍體成為殭屍；巨大的翼手龍從天而降攻擊研究所。
而龍馬抱著博士父女，東竄西跳躲過怪物攻擊：他成為了《惡靈古堡》的男主角，用火焰放射器燒毀蠑螈與殭屍，而他還是沒搭上蓋特...下一回總該駕駛機器人了吧...不，我們看到另一位男主角登場，暴力學生組織首領神隼人，他正準備暗殺日本總理大臣，然後將不聽話部下的臉皮整塊撕下、雙眼直接挖出。
撕臉挖眼，革命份子非常懂如何革別人的命 Image credit:kohidekazu's blog
若干年後，有些人覺得東方不敗很酷，可以用鐵拳飛腿肉身打鋼彈。但是 1972 年的石川賢，卻在他的機器人漫畫裡，早一步塑造了比蓋特機器人更強力、比恐龍帝國更殘暴的人類主角。
石川賢仍然繼承了師父永井豪的「載具美學」，但他繼承的太過忠實了一點：流龍馬、神隼人與巴武藏三人已經是人間兇器了，而蓋特機器人只是他們的手指虎、利鑽與柔道服，只是他們用來屠戮更大體型對手的武器而已。
石川的人機合一美學：機體與駕駛員一起破破爛爛 Image credit:Twitter
兜甲兒只是不良少年、阿姆羅只是自閉少年、而金田正太郎還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做人溫和的石川賢，其濃烈的暴力因子似乎只透過筆尖發射，甚至超越了被日本家長會稱為「暴力王」的永井豪——惡魔人不動明的個性其實溫柔到無可救藥。
但是石川賢創造的流龍馬與神隼人，卻是性格惡劣到 21 世紀的讀者都無法接受——當路上有惡犬對流龍馬吠叫，下一格，這隻惡犬就被斷頭、身首異處地被丟在一旁。左手染上鮮血的龍馬只是輕蔑地說著：「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連狗都這麼躁動。」你才躁動吧！你完全是沿路在製造屍體吧！
武士刀直插腦門、飛刀卸下手臂，流龍馬是漫畫史上最惡劣的男人 Image credit:kohidekazu's blog
《蓋特機器人》漫畫註明是「永井豪、石川賢共作」，但事實上，這套漫畫、乃至隨後製作的動畫，其精髓完全來自石川賢。
我們看到的這些角色畫風，確實是永井豪風格，但那同時也是身為多年永井助手的石川賢畫風，而《蓋特機器人》的機體設計是由不情願的石川所主導的——他設計完一號機後，永井豪希望他直接把剩下兩台機體也設計完成，石川霎時發現自己公親變事主，強烈要求永井也要參與二號三號機的設計。
《蓋特機器人ARC》動畫 Image credit:読売新聞オンライン
而不只是機體，石川比起永井更會畫背景場景與背景人物——來自身為助手的訓練，而且，他畫的速度比起永井更快、品質也更好。這都讓《蓋特機器人》漫畫更加賞心悅目，同時更加鮮血淋漓。
可以感受到，石川賢不只在這套漫畫裡傾注了自己的畫工，更灌入了自己的靈魂：龍馬、隼人與武藏分別是他性格的三個面向，任性、暴力與和善，只有任何一面是無法撐起《蓋特機器人》這個巨大的計畫的，它們必須融合在一起，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石川在繪製背景人物時也不會偷懶省筆 Image credit:mandarake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蓋特機器人》重現了《惡魔人》以一擋百的悲壯與慘烈；優化了《無敵鐵金剛》人機合一的美學（當蓋特被破壞時，機體碎片是直接刺入龍馬身上，他與蓋特一樣渾身浴血）；同時它的殘忍程度幾乎超越了大多數當代或永井豪自己的作品。主角紛紛以最悽慘的方式死去，而且他們都有無懼死亡的鋼鐵意志...不是與敵人同歸於盡、就是力竭卻仍然站立不動著死去，而這些都是石川賢的設計。
連永井豪都自述：「蓋特是屬於石川的」。
《蓋特機器人》漫畫 Image credit:ヤフオク
石川有著龍馬的狂氣，但他也有著隼人的理性。他雖然漸漸成為《蓋特機器人》的主導角色，卻無法簡單解決《蓋特機器人》的大量不合理設定。
例如三台戰機要如何組成蓋特一號？三台戰機理論上應該可以有六種組合方式，為什麼只有三種？
這些合體機制的合理性，都不是能在分秒必爭且篇幅短小的漫畫連載裡交待完畢的，對於理性的石川而言，這些不合理的設計卻只能被輕忽地交待過去——龍馬們還有一整個帝國要征服呢。想必他在創作過程中，承受了許多燒腦又沈重的壓力。
永井豪對於變形合體的發想十分大膽 Image credit:Twitter
《蓋特機器人》的連載大受歡迎、隨後石川繼續連載了《蓋特機器人G》、乃至《蓋特機器人號》等等，到了《蓋特機器人號》，永井豪甚至僅冠名角色設計原案而已；石川繼續在 1997 年連載了《真蓋特機器人》，到了 2001 年，他創作了「蓋特機器人傳說」的最終章《蓋特機器人ARC》，但是還沒結束，這位偉大的漫畫家就英年早逝，僅僅 58 歲而已。
但只要你翻開 1972 年的《蓋特機器人》漫畫，那將近 50 年前的漫畫裡，仍然噴發著石川賢創作力裡永不匱竭的狂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