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貓大王通信
60年代稱霸日本漫壇的兩大巨星漫畫，一是《巨人之星》，二是《小拳王》（あしたのジョー），兩套漫畫風格、劇情、角色完全不同。《巨人之星》原作為梶原一騎，《小拳王》原作為高森朝雄，但事實上，高森只不過是梶原一騎的筆名，也就是說，梶原一騎才是真正60年代的日本漫畫天王。問題是，編劇的文字行文風格是一致的，那麼兩套漫畫為何看起來如此不同？那是因為負責繪畫的漫畫家不同所致。《小拳王》的漫畫家千葉徹彌，與《巨人之星》的川崎伸風格大不相同，才讓讀者無法聯想到，這兩個故事其實是來自同一位作家的想像。
《小拳王》於1967年12月15日所發行的『週刊少年マガジン』1968年1月1日號開始連載。 Image credit:＠press
千葉徹彌如此不同，對廣大讀者而言，他是畫出《小拳王》、《好小子》（おれは鉄兵）與《旋風兒》（ハリスの旋風）等等運動漫畫經典的大師。但另一方面，這位大師與其他漫畫家相比，無論是畫風或工作態度等等方面都很不一樣。讓我們來看看千葉徹彌不為人知的一面，細數他創作背後的七個小祕密。
1.中國生活與千葉感情很好的另一位喜劇漫畫大師赤塚不二夫說過，千葉性格沉穩、大器、豪邁，跟他的個性相近，所以意氣相投。而赤塚認為千葉個性的起源，是因為他與自己一樣，都在中國大陸渡過了漫長的成長歲月。事實上，後來當綜藝節目邀請赤塚回到他成長的遼寧省瀋陽（當時的滿州國奉天），千葉徹彌陪同赤塚一起前往，因為他小時也在瀋陽住過好幾年。但這兩位大師到了那裡才赫然發現，他們家竟然只距離四百公尺而已，赤塚回憶，也許兩人小時候其實早就見過面了。
千葉徹彌（左一）、藤子不二雄A（左二）、赤塚不二夫（右二） Image credit:日刊ゲンダイDIGITAL
1941年，千葉兩歲時全家來到奉天，這時剛成立七年的滿州國就像個平行宇宙，因為中日戰爭此時已經進入激烈的大規模會戰，美國已經下令對日本進行經濟與物資運送制裁，但是在滿州國的奉天，卻仍然和平安穩，中國小孩、朝鮮小孩與日本小孩玩在一起，千葉父親工作的印刷工廠與鄰近的礦場裡，工人認真地工作著；街上隨時都瀰漫著烹煮食物的香味。滿州國像個獨立自主運轉的小宇宙，無視中國大陸土地上的巨大變化。
赤塚偷偷告訴千葉，他也是來自中國 Image credit:ちばてつやのブログ『ぐずてつ日記』
直到1945年，日本承認戰敗，滿州國的繁榮美夢一夕破滅，中國居民開始進行激烈的報復活動，殘殺當地的日本居民。千葉與赤塚的家庭都遭到威脅，千葉無法相信，前幾天大家還一起玩、平時家庭間還會互相送禮來往的中國人們，開始無情地掠奪、施暴、甚至是殺害日本人。無法即刻逃出的千葉一家，被困在自家哪裡都去不了，自宅附近隨時都會傳來哀號與玻璃被打破的聲音，千葉只能與弟弟躲在棉被裡動彈不得。
最終是千葉父親的中國同事徐集川，緊急收留了千葉一家，讓他們躲在自家的閣樓裡。年紀還小的弟弟受不了這種被關在小閣樓的日子，常常吵著要出門。儘管母親時常念安徒生或是伊索寓言給他聽，並且為了讓孩子理解故事，還會一邊畫出故事內容，試圖安撫年幼的孩子。但是，在旁的千葉，看到媽媽拙劣的圖畫，忍不住笑了出來。生氣的媽媽忍不住幹譙：「你笑不然你來畫」。
千葉的描寫戰時生活漫畫 Image credit:ebookjapan
沒想到，一直在家中被禁止看漫畫，對漫畫也因此沒啥興趣的千葉，他卻畫出了點燃小弟好奇心的作品。弟弟不停地追問下一張畫是什麼呢？故事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了呢？千葉只好不停地在小閣樓裡持續畫下去。安撫弟弟的成就感，令千葉徹彌對畫畫有了信心，這段避難的閣樓時光，竟然成了日本漫畫大師的事業起點。
2.自閉的工作態度跟好動的弟弟不同，千葉對小閣樓沒有那麼大的反抗。事實上，千葉是標準的宅男，一整天不出門也不以為意。這個習慣直到他長大後仍然沒有什麼改變，如果能在家裡畫一整天的漫畫、或是讀一整天的書，是千葉徹彌最享受的生活模式。
童年時期的千葉 Image credit:ナタリー
問題來了，《好小子》裡的上杉鉄兵（台譯林峰）可不是閉門不出派，他是整天在山裡找寶藏、無師自通劍道的野孩子；《好小子》之前的《旋風兒》主角石田國松，是挑戰各式各樣運動的天生十項全能好手。就連《小拳王》裡的矢吹丈，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不良少年。這些角色很明顯與具有濃厚書生氣息的千葉徹彌本人截然不同，而這是千葉個人的特別堅持。
「如果我可以重新選擇人生，我會選擇什麼樣的特別人生呢？」這個問題是千葉每一次創作伊始的質問，他在漫畫裡放進了自己對其他人生的好奇與想像，這些狂野大膽的角色，人生都是自由的，他們不會經歷在異鄉險遭圍殺的驚駭歷程，也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與束縛，鉄兵、國松與矢吹丈是千葉的偶像，他們在漫畫裡圓滿了自己永遠不會實現的夢想。
千葉徹彌的另一個經典傑作《好小子》（日文：おれは鉄兵）在1973年33号『週刊少年マガジン』開始連載。 Image credit:オークファン
相反地，這些漫畫裡的配角，往往才是千葉自己的化身，例如《旋風兒》裡國松品學兼優的弟弟、或是唯唯諾諾的小弟「眼鏡仔」，這些在漫畫裡只能眼睜睜看著主角狂妄冒險的乖寶寶或應聲蟲，才是千葉本人的寫照。
「我沒有想過把自己畫進漫畫裡，但當很多人告訴我，那個誰誰誰好像你耶，我回頭翻閱才發現，這些不是焦點的配角才真的是我，我平常講話就是那種沒自信的樣子（笑）。」
《旋風兒》 Image credit:ナタリー
3.夢想成為孩子王千葉徹彌的漫畫主角，可以說是他人生夢想的化身，而《好小子》可以說是千葉徹彌童年時的幻想：他想要成為上杉鉄兵那樣的孩子，隨時全身都是泥濘；有如泰山一般在山中野蠻生長；無視別人的歧視；即便沒讀過書，被別人嘲笑沒有常識與知識，卻反而有一種無來由的傲氣；即便渾身是傷也打死不退。上杉鉄兵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因為他幾乎對大人社會的道德與倫理一屑不顧，純粹地按照自己的欲望與邏輯過活。
上杉跟祖母真劍對砍，也許千葉心裡還是有一個狂妄的上杉 Image credit:X
而且，上杉鉄兵其實不只是孩子王，因為他事實上有很多地方完全不像孩子：他嗜女色、擅長詐欺與賭博、很會喝酒（喝到發酒瘋）、而且目無尊長（拿菜刀與祖母對砍）、連流氓或黑道都不怕。對千葉而言，上杉會遇到的麻煩，都是他日常生活裡可能會遇到的困境，他想像著如果是另一個自己，一定會輕鬆簡單地解決這些問題。舉個例子，當千葉一家逃離中國長達一年的流轉過程裡，因為沒錢加上躲避中國人報復，長期只能靠隨身攜帶的高粱種子果腹，所有人都陷入了嚴重的營養失調。
但是，跟著無業爸爸在山裡做著掘金發財夢的上杉卻不一樣，他懂得曬乾老鼠肉（還會親切分給班上同學），山裡的毒蛇猛獸似乎都是他的好朋友。如果上杉是活在1945年滿州國的孩子，那麼他應該能夠在那樣的人間煉獄裡順利地活下去吧...
4. 「濃縮式」創作梶原一騎曾經半抱怨地開玩笑，他的原作，經過了千葉的畫筆就變了一個樣子。事實上這是為何《小拳王》與《巨人之星》兩套漫畫，會看不出同出為一人之手的主要原因：千葉總是將原作徹底拆解並消化之後，加進大量自己的想法後，濃縮在漫畫格中。千葉徹彌連畫風都很濃密，在《好小子》裡，主角上杉時常使出快速連擊的絕技，千葉特別重視漫畫每一格裡上杉揮擊的「爆擊效果」，讀者能夠看到他揮劍時，面前出現了好幾個「爆炸」。
《好小子》到處可見「啪啪」響的連擊 Image credit:おとたの
千葉表示，漫畫是平面的，但是，劍道的揮擊是立體的、有音效的，因此他需要在紙上重現打擊的厚重感，令這些雙劍互擊時的聲響與力道，以另一種形式重現在漫畫裡。因此，《好小子》裡揮出的每一劍，畫面上必然會出現明確的砍劈速度線，直白地告訴讀者揮擊的路徑，是不是確實地劃過了主角身體。你可以非常清楚劍道比賽裡一來一往的經過，這多虧了千葉對呈現動作的堅持。
這種濃縮程度在漫畫每個角落裡隨處可見，單單一個劍道社踏進寺廟的畫面，大廳榻榻米上的每條織線都清晰可見。千葉對背景的用心令人乍舌，一個同學們圍觀上杉獨自大吞飯糰的畫面，千葉繪製了超過三十個同學，並且以滿版畫形式呈現。不只如此，千葉知名的畫風特徵之一，是臉上類似素描筆法的「擦傷」風格。60年代後半日本才引進了網點輔助作畫的新流行，而千葉是一筆一筆地畫下這些細節。
《好小子》這棟豪宅的作畫品質極高 Image credit:X
5. 工作速度太慢了！千葉創作劇情幾乎是打掉重練，同時他作畫又是如此精細。相對的，千葉與60年代的其他熱門漫畫創作者大相逕庭：對石之森章太郎或赤塚不二夫這些漫壇當紅炸子雞而言，他們隨時手上都有超過四五部連載同時進行，因此，繪畫效率成了他們的基本功，但是，千葉徹彌卻是出名的慢郎中。例如一週必須趕出五部作品連載，每月還有七個月刊連載，等同一個月要交稿 27 次的超忙作者赤塚不二夫，他就不敢相信，每週僅有一次連載的千葉，竟然還會拖稿...總是來找千葉玩的赤塚，最後常常只能跟千葉的編輯，一起在辦公室外數落千葉的低效率。
千葉畫得慢就算了，還常常搞出一堆麻煩。某次千葉要求暫停連載，因為他的右手受傷了……竟然是因為千葉跟編輯打鬧（抓住編輯雙腳，用腳踩對方的GG，俗稱「電擊按摩」，在《好小子》裡也出現過），導致編輯生氣踹飛千葉，讓他撞破玻璃窗，才讓最重要的生財工具受傷的；千葉剛開始連載時，經驗不足，竟然打電話請好友石之森章太郎偷偷來家裡幫忙畫，讓石之森的編輯氣得火冒三丈...自己的作品都畫不完了，竟然還去幫忙別人！
「電擊按摩」 Image credit:ツイコミ(仮)
工作速度太慢該怎麼辦，大多數人應該會「避重就輕」——盡量畫得簡單一點、隨便一點。但是千葉徹彌不一樣，他就是要堅持作畫品質。許多被他找來代打幫忙的漫畫家，都被千葉的完美主義要求搞得又好氣又好笑。而編輯花大錢找來的助手，許多也無法忍受這種已經延遲交稿、卻還要精益求精的工作方式，紛紛求去。
6.從少年成長為大人，又退化成小孩《小拳王》大受歡迎，讓千葉徹彌一鳴驚人。但這套漫畫必須維持原作高森朝雄（梶原一騎）的劇畫風格，千葉原本擅長的「圓滾滾」人物風格，只好暫時收斂起來。《小拳王》的矢吹丈原本是不良少年，在殘酷的拳擊人生裡，漸漸磨練成長為大人。漫畫越畫越殘酷，自然角色們也不可能有變得可愛的一天。《小拳王》五年連載在1973年結束之後，不到兩個月，千葉立刻又推出了新連載《好小子》，劇情與畫風又回到了1965《旋風兒》的「小屁孩」風格，這對千葉而言，無疑地是一次解放——這也是他那麼快推出《小拳王》的原因之一。
《小拳王》 Image credit:ハードコアチョコレート
《好小子》可以看出千葉漸漸「退化」的過程：前十集的《好小子》裡，上杉看起來還有點像縮小版的矢吹丈，後幾集開始，上杉的表情與肢體越來越可愛化……當12集上杉目標奪得東海學院的大將寶座時，上杉的身高甚至連某些角色的膝部高度都不到。對每週等待連載的讀者而言，可能還感受不到這種變化。 而對千葉自己而言，這是他一點一點從《小拳王》的成人風格，慢慢反璞歸真的過程。
7.千葉大師不為人知的徒弟能在千葉手下出師的徒弟，多少能擁有相當的業界實力，成為獨當一面的漫畫家。例如推出代表作《野球太保》的漫畫家川三番地，就曾經是千葉的弟子。不過，最令人意外的弟子，可能是這一位：《週刊少年Jump》的金牌編輯、曾經擔任《怪博士與機器娃娃》與《七龍珠》等等大作編輯的鳥嶋和彦。
鳥嶋和彦（左）與千葉徹彌 Image credit: 朝日新聞
「我進入集英社時沒有讀過漫畫，儘管成為《週刊少年Jump》的編輯，但說到底我並不覺得漫畫有趣。某次在公司隔壁的小學館資料室睡午覺，順手拿起了那邊架上的漫畫讀了，發現有些很有趣的漫畫，其中我讀過最有趣的漫畫，就是千葉老師的《好小子》，為什麼可以讀起來這麼有趣？我每一話都讀了五十遍之多，發現了其中的『文法』。以此作為基礎，我用來教導自己公司的新人漫畫家，效果很好。所以，我偷偷自己認定是千葉老師的徒弟。」
冷酷的鳥嶋，對看不上眼的作品毫不留情，會直接當面對作者大叫「退掉」（ボツ!）。這樣的鳥嶋，卻將《好小子》奉為聖經，當他第一次看到千葉以兩頁大畫面繪製上杉與對手持劍對峙的場面，頓時為之震撼。曾經學過劍道的鳥嶋，對千葉如此瞭解「距離感」在劍道比試時的重要性十分感動，但更有趣的是，其實千葉並不瞭解劍道……正如他其實也沒有拳擊經驗，卻畫出了史上一流的拳擊漫畫《小拳王》。
《好小子》：穿著劍道服其實是很難跳這麼高的 Image credit:おとたの
千葉徹彌關注的不是畫出劍道的精髓，他要傳達的是男孩們在對決過程裡的激動情緒。同時，足不出戶的千葉，繪製這些運動漫畫的重點競技橋段時，竟然是靠著幻想完成的。《魔球投手》（ちかいの魔球）裡的魔球，是完全沒有物理邏輯根據的；《小拳王》裡的交叉拳擊，也是因為「這樣打看起來比較帥」；而《好小子》裡的劍道絕技「風車」或「疾風落葉」，也都不是傳統劍道裡看得到的招數……這些都是千葉空想出來的神奇絕招。
鳥嶋可以說是將千葉魅力發揚光大的推手，儘管一般讀者可能很難發現這個眉角。鳥嶋從《好小子》裡學習分鏡、構圖、如何透過站位製造角色之間的強弱感等等，讓《週刊Jump》的許多作品讀起來更簡單、同時更精彩。有趣的是，《好小子》卻是來自《週刊少年Jump》敵對作品《週刊少年Magazine》的連載作。
千葉老師如今已經84歲，但他仍然持續進行創作中，甚至嘗試近年流行的「直排漫畫」。這位從戰爭時期開始作畫的漫畫家，到了新世紀仍然創作力不減。今日讀起《好小子》或《小拳王》依舊保有一股新鮮感，你仍然能從千葉徹彌的作品裡，得到滿滿樂趣。
